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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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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

他這轉移話題的方式, 算不得高明,鐘知微定定看著他沒有動作。

罷了,他既不願說,那便是再如何逼問, 恐怕也是問不出什麽來的, 一瞬過後, 鐘知微移開了視線,順著賀臻所示的方向望了過去。

市井街巷中,青磚灰瓦間,看似巷口那屋院從外觀來看,與尋常人家的屋院別無兩樣,但屋院牌匾上所寫著的卻是“安得學塾”四個字。

學塾?他們此行來這兒做什麽?鐘知微回過身去看賀臻, 他適時開口道:“此處是賀家在城南出資建的學堂,學塾裏除去教此地的孩子念書識字外, 也教琴棋書畫。”

“都說大道至簡,大智若愚, 或許你們這些畫了數十年的名家, 能從這些初學者身上尋回初心, 茅塞頓開也說不準呢?”

賀臻話畢,便率先朝那學塾而去了,鐘知微緊隨其後,臨入內前, 她略一停頓,取下了那儺面,才越過門檻進去。

這學塾在外面看著不大, 入了內才知別有洞天,穿梭於其中的孩童, 小到牙牙學語,大至跟鐘知微差不多身量,不同屋舍間界限分明,屋舍前掛著的名牌將屋舍分為天地玄黃四級,鐘知微看了幾眼便知,根據孩童的年齡不同,他們所入的屋舍也不同。

入目是庭院內的青松翠柏,入耳是朗朗的讀書聲,行於其間,再浮躁的心緒似乎都能撫平。

鐘知微跟在賀臻身側,問得自然:“此處學塾既為賀家所出資,為何我在京中先前未曾聽聞過?”

“因為麻煩,我同阿娘做這件事情,是因為有錢,想做便做了,沒那麽多覆雜的理由。”賀臻步子不變,懶散作答道。

“但若是這學堂背後的出資人亮出來了,於賀家的名聲是好,但言官朝廷會不會疑心生事,那就不一定了,我們家的權勢不小了,於我們家而言,這名聲是負累,不要也罷。”

這回答,鐘知微不意外,但賀臻隨意的姿態,卻叫她忍不住又問出了聲:“那你現在帶我過來,你就不怕我對外說出去了?”

她這問詢出口,惹得賀臻低低笑出了聲:“我怕什麽?鐘娘子,你可別忘了,你呢,現在是我賀臻的夫人,我們呢,是一條繩上的螞蚱,一艘船上的渡河人,得有多大的仇怨,你才會不惜魚死網破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情?”

“你沒有做這等事的必要,況且,我相信,你鐘家大娘子,不是那樣的人,天真又心善的人,不會因著仇怨,就讓這些孩童沒有書讀。”

這話明明是誇讚,但從賀臻口中說出來,聽著卻莫名像是貶低似的不入耳,鐘知微瞥他一眼不再言語,言談間,二人已入了這學塾的畫齋。

畫齋內的畫師正在給孩童們改畫,鐘知微和賀臻並未貿然靠近,只遠遠看著。

不得不說,賀臻所言不錯,孩童們的畫作,沒有那些個名家技巧,但其中的童趣和生機卻是盎然於紙上的。

鐘知微靜心細看了一會,便知他們所畫的,應當都是他們自個所最為珍視喜愛的東西。自家的阿耶阿娘、西市的馬家燒肉、東市玉顏坊的胭脂,諸如此類,數不勝數。

畫師們愛山便繪山,愛水便繪水,這本是尋常事,但鐘知微前世被拘於宮中,此生被自己束於院墻內,她仕女花鳥畫得好,但仕女花鳥卻並非她之所愛,只是於她的身份而言,最初學畫時,繪這些不出格,繪得多了,也便就繪得好了。

若要問她心中所摯愛珍視,乃至非要繪出來不可的物件是什麽,她卻還當真答不出來。賀臻愛奇技淫巧,而她愛什麽呢

這個問題,她前世今生,幾乎是從未仔細思量過,她不去想,倒也不是單純因著得過且過,只是以她舊日的思維,她單純的不會去主動思慮這種稱得上是過了度的問題。

出嫁離開永安坊那日,她在車駕上還曾天真地想過,能否改變賀臻的為人秉性,卻不想,這才月餘,被改了性子的卻成了她自個兒。

此事算不得可笑,但於鐘知微而言,卻屬實可嘆,她凝視著身前女童所繪的馬家燒肉,不自覺嘆息出了聲。

而她這聲嘆息雖輕,卻躲不過正在出神的女童的耳朵,那小姑娘隨即被吸引了註意力,轉身朝畫齋後方的他們看了過來。

鐘知微恰好同她對上了眸光,那女童至多七八歲,圓嘟嘟一張臉,分外玉雪可愛,而她見了他們,不,準確來說,是見了鐘知微身側的賀臻,當即她的眸子就亮了起來。

待教授他們的畫師宣告今日課畢,那女童便從她的桌案上翻出了張畫紙,緊接著便毫不猶豫卻起身奔到了他們二人面前。

女童眨巴著她的大眼睛,將那畫紙遞到了賀臻手中。

鐘知微側目瞧了一眼那畫紙,果然,人如其畫不過戲言,女童長得白凈乖巧,但她這人像卻畫得非常糟糕。

這畫像怎麽說呢?與她所畫的馬家燒肉相比,簡直不像是出自一個人之手的,這畫倒也能看出要畫的是個人,但是這人的面目,卻被女童畫得格外崎嶇。

要是非得尋個詞來誇讚的話,那就是這凸眼凹嘴,極有辨認度,若是把這畫交給金吾衛去拿人的話,定然是十拿十準的,畢竟這等長相,此生罕見,過目難忘。

賀臻接過這畫,頗有些不明所以,好在女童自得地揚起了唇,笑著給他們二人解釋道:“哥哥你上次來,是好久之前了。這幅畫,是我之前給哥哥你畫的像,現在我就把這畫送給你了!”

“噗嗤”一聲,細微的氣流自鐘知微喉間溢出,她偏過頭,不再看那畫,也不再看賀臻,只恐她再控制不住,笑出聲來。

而聞言的賀臻,也收回因鐘知微笑聲而瞥向她的目光,轉回頭去,將視線放回他手中那面目崎嶇的畫作上。

可即便是再看,他嘴角也還是沒忍住抽了抽,身前這女童一臉的喜悅,他不好出言打擊,一句話在舌尖兜兜轉轉繞了好幾圈,才脫出口來:“你這,畫的是我?”

成人間的暗流湧動,女童並不知曉,她笑容瀲灩,答得爽利:“對啊,畫的就是你,生得俊的哥哥!”

”我來畫齋學畫,就是要立志畫遍天下美男子!哥哥你是我畫的第一人呢,等我以後出名了,這畫可就值錢啦!哥哥你可要把這畫,好好收藏起來才是。”

這童顏稚語,叫鐘知微面上的笑容更大,她看著賀臻那緊鎖的眉頭,以及欲言又止的神色,眼底眉梢的笑意幾乎是全然按捺不住的。

他們正說著,一個紙團忽然從天而降,拋到了女童的身上,幾人朝來源處看去,只見丟紙團來的,是個同這個女童差不多大的一個男童,他見女童對著他怒目而視,他隨即做了個鬼臉:“何桃桃,你個花癡!畫得比我還難看呢,怎麽可能成為大畫師?略略略。”

女童撿起地上的那紙團,毫不猶豫便朝那男童拋了回去,她的準頭比男童要好多了,那男童只將紙團擲到了女童的胳膊,但女童卻一擊即中,直直將紙團丟到了那男童的頭上。

小小的女娃子,回嘴起來頗淩厲:“張奚,要你管!我就算成不了大畫師,我也能畫遍天下美男,你要是再這麽亂說話,我就回家告我阿娘,讓她再也不賣豬肉給你們家!”

她這幾句講完,那男童便就怯怯收了動作,只不過,他嘴上還不休:“兇巴巴的,我說的是實話啊……哪有那麽多美男子給你畫,再說了,你總不能是個人,長得有點好看就畫吧,難不成那個艷逸朔風,瘋瘋癲癲的賀家大郎君你也要畫嗎?”

本是孩童間的小打小鬧,鐘知微只消含笑看著這兩個孩子便罷了,可他們言談之中,卻提到了賀臻,男童這話一出,鐘知微眸底的笑意淡了些,她凝目看向女童,等待著她的回答。

鐘知微目不轉睛,她親眼見著,那女童靈動的面上因賀臻的名字浮出了厭惡,女童幾乎是想也不想,便嫌惡道:“咦!誰要畫他啊!我阿娘可說了,她準許我來學堂學東西,不想著叫我學成大學問,但是起碼要我能夠明理知事,絕不能像那個賀家大郎君一樣!”

“張奚,你這麽侮辱我,還有我的畫,我今晚回去就要告我阿娘!你等著!你們家這個月都別想吃豬肉了!”

女童的嫌惡和怒語,使得鐘知微唇邊的弧度,徹底被撫平了,她倏忽間淡淡出聲道:“賀家大郎君,做了什麽事?為何你們這般厭惡他?”

“姐姐?!你竟然不知道?!”鐘知微的發問,反叫女童驚奇起來。

“京中市井裏可都傳遍啦!這個賀家大郎君,他雖然出身高學問好,但是他啊,這裏有問題!”女童指了指自己的腦袋,活靈活現地說道,“他好像從小就是瘋瘋癲癲的,以前大家夥還沒註意,但自打他考上進士但是不去翰林院之後,大家就註意到了。”

女童說人壞話時,還不忘左右察看,四下人來人往,她只好靠近二人,緊貼著他們小聲道:“哥哥姐姐,這我可只告訴你們,我阿娘跟我說,那個賀家大郎君,他要麽是被什麽臟東西附體了,要麽,就是生來就是個鬼胎!”

“生子若如此,不如生牛馬,咦,我才不要畫他呢!”女童的頭甩得像個撥浪鼓,直把抗拒和厭惡講了個明明白白,不留情面和餘地。

鐘知微眸色涼如水,在情緒激昂的女童面前,她平靜又道:“小妹妹,你沒聽懂我問的,我問的是,他可曾做過什麽對你們有害的事?”

她這一問,把那女童問住了,她猶疑思索一陣,不解道:“姐姐,我不是說過了嗎?他那個人,跟尋常人不一樣,他……”

陳詞濫調,鐘知微不願再聽,她驟然間打斷道:“那是他自個做的事,不是他對你們做的事。”

她出言時,聲音極冷,音調又有些高,那女童因此有些被嚇著了,惶然間便要往後退,此時於鐘知微身旁,一直保持靜默著的那個男子,含笑出了聲:“原來賀家大郎君是這般的人物啊,那怪不得你們討厭,謝謝小妹妹告知我們。”

賀臻這一出口,堪堪化解了那女童的驚惶,她鎮定下來,又對著賀臻道:“小事一樁,不過哥哥我跟你說啊,那個賀家大郎君……”

在鐘知微這頭碰了壁,那女童自覺便去尋賀臻的認可去了,賀臻同這女童,你一言我一語,聊得極暢快,鐘知微只是聽著,喉頭便覺幹澀。

她扭過頭看向言談中的二人,畫齋裏光影好,賀臻的面皮被襯得頗有市井傳言裏“艷逸朔風”的風姿來,他面不改色,笑容不變,仿若他們言談之中,所叱罵的,不是他自個一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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